第二十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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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陳錫本以為已經安排妥當，可偏偏還是出了意外。那些出走的仆役被一對對腳夫擡了回來，鋪滿了院子，T們的頭顱都被割下，有些的血都還熱騰著。
這些腳夫將人放下後，還對陳錫道了句：“雇主讓小的帶話，說踏出門外紅線者，死。”
陳錫往門外一瞧，果然在距府門五六米的位置，見著一道巴掌粗、一丈長鮮紅的線，它不知何時出現的。
陳錫身子顫抖，沒想到對方竟如此殘暴，連無辜的弱者也通通趕盡殺絕。但T也沒有為難這些受人雇傭、與此事無關的腳夫，轉身立刻去找青桃。
可能何采碧知道死期將至，也不出屋了，整日整日地吹簫。伴著隱隱約約的蕭聲走向“男屍”的房間，陳錫更加愁悶。
青桃和兩個服侍“男屍”的侍女正在用被子將“男屍”周身包裹起來，以此用繩索把T縛在人背上。
林姨在一旁圍觀。
陳錫走進去，沈著臉把剛才的事說了。
青桃性子再溫和也被這做法激起了火氣，T道：“T們不怕遭報應嗎！”
林姨跳上前：“小乖乖你不用擔心，你這條命老娘替你看著！”
兩個侍女年紀大點的十七八歲，叫秋溟；小的就十三四歲，叫萏竹。
萏竹不怕人，性子也更活潑些，此時就插話道：“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？”
陳錫沈吟片刻，對林姨圈手長揖：“能否拜托前輩一並帶剩餘婦孺離開？”此時還活著的，全是些孱弱老婦、無家可歸又不敢冒險的侍女以及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童。陳錫估算了下，大概不到十人。
林姨卻乜斜T：“老娘不管閑事。”
青桃急道：“林姨，您幫幫忙吧！都是活生生的人，您可憐可憐T們。”
對著這個受T憐愛的孩子，林姨反常地板了臉：“小桃子，這我可不能依你。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枉死，憑什麽T們幾個就高貴，不能死一死？我看你還是快些跟我離開，免得拖到最後徒增傷悲。”
青桃哽出幾滴淚來。雖然這位長輩常常不著調，自己曾像對小孩子那樣提醒T、也反對過T的話，可那些都無關緊要；T卻是第一次在大事上強硬地反抗對方，即使信念再堅定也不由得落下淚來。
這是很特殊的一種淚，青桃借它暫時脫開地位的束縛。T叫道：“我不走！我不能看著與我同樣處境的姊妹遭受屠戮而無動於衷！我又憑什麽靠著您的特殊照顧撿回一條命！”
林姨沒有生氣，出人意料地眼瞳一亮：“好孩子！我果然沒有看錯你！你這脾性我可太喜歡了！”T頓了頓，道：“既然這樣，我就留你在這兒！可惜可惜！你死了老大娘就教不了你了，唉唉唉！上哪兒找這麽對胃口的徒弟呀！”
陳錫見T要走，連忙阻攔；T情急之下去抓林姨用上了擒拿功夫。
“嘿！動真格麽！”林姨反逮住T的腕子、另手一抻一掰就將T脫了臼。T沒下死手，將人脫臼後就甩開了陳錫的手臂。
陳錫忍著痛行禮道：“是晚輩不慎之下冒犯，絕沒有同前輩動手的意思。”T額頭痛得冒汗，微緩了一緩，繼續道：“還……還請前輩帶走青桃。”
青桃一邊眼淚簌簌地落，一邊異常堅定道：“不！小爺，青桃不走。”
陳錫轉身看T：“我叫你……離開，不是勸你貪生怕死。T們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全死了！你活著……跟前輩學本事，有一天要砍下兇手的腦袋，以T的性命，補償府上那幾十口冤魂！”
青桃終於哭出聲。
“你走吧！走吧！”陳錫朝著林姨又鞠一躬，T的手實在拿不起來了。
林姨這次用驚奇的目光掃蕩T全身，道：“你小子有點意思。”T上前將陳錫手撈起來，又是輕松一扣，“哢噠”一聲，掌骨便歸了位。
然後T問青桃道：“你跟我走嗎？”
青桃用淚眼朦朦朧朧地深深看了一眼陳錫，然後抹掉眼淚，莊而重之地朝林姨點了頭。
T最後想起什麽對陳錫道：“小爺，我不能再騙您，您一定要小心您的那個姐姐，T……”青桃話沒說完就被林姨捂了嘴，身影一閃，就抱著人就從窗子竄出去了：
“你說你，插手別人的因果做什麽。”
聽了青桃的話，秋溟和萏竹皆是臉色一變。陳錫將T們的變化看在眼中，不由道：“你們知道T的話是什麽意思？”
兩人慌張地搖頭。
陳錫心中疑竇更盛，暫時按下不表，道：“麻煩二位將剩下的人都叫到這間房裏來。”
萏竹有些害怕，不應反問：“小爺，我們都會死嗎？”
陳錫不知道怎麽回答T。
一直未發一言的秋溟忽道：“你別怕，死就是比二十杖還要痛一點，但只痛得一小會兒，很快就不痛了。以前被打的時候都熬過去了，死也沒多可怕。”
萏竹道：“但我還是想活著。”
“活著沒什麽好的。我們天天受苦受累，挨打挨罵，主子責罵我們、管事的苛待我們就算了，連資歷長些、年紀大的丫鬟婆子都能欺負我們，搶我們東西、不讓我們睡覺趕我們出去。你想起這些，就知道活著痛苦更多，便不怕死了。”
陳錫本來聽著兩個女孩的對話覺得殘忍、甚至不敢再聽下去，但忽然聽見秋溟口中出現“管事”一詞，不禁詫異。
據T所知，這宅子裏可沒有什麽管家大丫鬟之類的，不然也不會遇到點事就亂成一團。而且，何采碧根本不理府裏的仆役，稱不上“責罵”。
不等陳錫想清楚，萏竹又回道：“但我想聽姐姐唱曲，死了就再也聽不到了。”
秋溟道：“那我現在給你唱了，你就不怕死了嗎？”
“還是怕的。我還有很多事想做，而且姐姐的曲子只聽一次怎麽夠呢？”
秋溟嘆了口氣，T有著遠超年齡的深沈：“你怎麽這麽貪心。”
萏竹也嘆口氣，T坐下來托著下巴；T的全身上下就兩頰有點肉，此時微微隆起：“所以我不想死啊。”
陳錫忽然道：“兩位，雖然我不敢保證你們絕對不會死，但有我在一時，我一定竭盡全力保護大家，直至身死為止。現在還請你們將其T人叫到這間房來，大家聚集在一起，我好看護一些。”
秋溟向T微微一福，拉著萏竹出去了。
陳錫這時看著床上裹得像個繭的“男屍”，心中計較：還是要將你藏一藏的。藏哪隱蔽些呢？
陳錫冥思苦想，突然計上心頭：好哇，就是要委屈你一下了。
T立即動手，將“男屍”從被子中掏出來，背起向著廚房去了。
廚房有一個大火竈，裏面絕對藏得下一個人。陳錫再在外圍把火燒旺，“男屍”不怕這些，但別人看了就絕對不會知道裏面還藏了人。
陳錫唯一害怕的是，不知對方什麽時候發起正面攻擊，萬一到時火已經滅了怎麽辦？T也只能將柴添多一些。
“男屍”果真不怕火燒，刀斧砍斫還意思意思留點血，火已經燒到T身上了，卻毫毛未損。
陳錫放了心，只顧使勁加柴。
等T布置好回到“男屍”之前的房間時，那裏已經聚集了三個老人、包含秋溟與萏竹在內的五個侍女，還有個十歲之內的男孩。
秋溟上前道：“小爺，剩下的人都在這兒了。還有……又死了兩個人。”
“跟之前的護院死法一樣嗎？”
秋溟點頭：“是的。”
“好。”陳錫走進屋，目光慎重地掃視屋中所有人，道，“從現在開始，你們不要離開我的視線，今天就在這間房裏歇息。”
眾人都處在癡癡頓頓的狀態，現在有了個領頭的都沒有異議地聽從安排。
老人兩女一男，皆是花甲之年，身體本就不如年輕人，又擔驚受怕、精神高度緊繃了一天，和眾人一起鋪好地鋪後早早就睡去了。
三個侍女除了吟霞之外，陳錫認識一個身材高挑的，叫夏清；剩下那個杏眼橢圓的少女和男童，經萏竹介紹，分別喚作安祈和小知。
夏清可能還沒有緩過來，縮在墻角不與人搭話。而吟霞現在神志不清，非常嗜睡，也和幾個老人一起睡下了。秋溟比較沈默，也不喜與人紮堆，但被萏竹拉著只能無奈地和其餘人坐到一起。
萏竹終於將剩下的人都聚集圍攏，迫不及待道：“我們來聊天吧。”T怕驚擾到同屋睡覺的人，聲音壓得很低。
其餘人明顯沒這個心思，冷場許久。最終陳錫怕T尷尬，勉強道：“聊什麽？”
“我覺得你們真奇怪。”萏竹伸指緩緩點過安祈和小知，“以前幹活的時候死命尋漏子說說話呢，現在沒誰會阻攔了，你們倒像個悶葫蘆似的。”
安祈終於忍不住爆發：“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不清楚嗎！還有閑情聊天，你腦子壞掉了！”寂靜被T尖銳的聲音突然打破，眾人皆是一激靈。
“啊，你小聲點，張婆婆T們在休息。”萏竹道，“你不要生氣嘛，我腦子沒壞。”
安祈也覺得剛剛有些不妥，悻悻地轉頭看一眼裏頭人躺著的方向，道：“不還是沒醒嘛。”
萏竹又扯回剛才的話題：“安姐姐，你又不想睡覺，幹嘛不聊天？”
“沒心情。”
萏竹笑：“那聊聊就有心情了。你們看——”T從兜裏掏出個紙包，捧在掌中小心打開。T這舉動倒是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。卻見裏頭碼著一小撮紅薯幹，大概只有六七根。
“我每個月都省出些銅板買糖，能買的裏面最喜歡的就是白糕和紅薯幹了。我很節制很節制地吃，但還是吃不夠一個月。我想著，如果今天或者明天就死了，可不能把紅薯幹忘了。”萏竹把紙包放在地上，朝眾人推了推：
“你們也吃，一人至少能分一根呢。”
陳錫搖頭道：“謝謝，我不用。”
萏竹卻道：“我就知道小爺你不要。那你們吃嗎？”T望向小知和安祈。
可能萏竹說的沒錯，在T們看來紅薯幹都是難得的好物，小知就明顯動心了。
萏竹再次道：“吃嘛，不要客氣！”T手一揮，異常神氣。
小知取走了一根。見其T人還是不動，萏竹直接主動散，分給安祈、秋溟，連一旁的夏清也沒落下。
然後T數了數，道：“除了我的，還有一根。”T擡頭就對陳錫道：“小爺，那你還是吃一根吧。”
陳錫擺手：“你吃。”
“不行，我給自己下過規定，一次最多只能吃一根。”
陳錫道：“但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吃它了，就不能稍微破例滿足下自己嗎？”
萏竹搖頭：“小爺不懂，我定這個規矩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。有一次，您別問我是怎麽有錢的，反正我買了好多糖，一氣兒吃下去。
本來以為會很滿足、很開心，但最後我吃得一點都不開心，甚至有點難過。它們變了模樣，就像我要應付的活計，我像完成任務似的幹巴巴地咀嚼、吞咽。從那之後我就明白，可能每天吃一點點，才能將它們的甜味發揮到極致，我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厭了甜食。”
陳錫聽得呆滯了，連萏竹何時將紅薯幹放進自己手中的都不知道。等T反應過來時，已經將紅薯幹放入嘴裏了。
古代烘幹紅薯的工藝比不過現代，加上萏竹的紅薯幹也許是其中質量最差的，陳錫甚至吃出了異物。T想：好像這也不會膩啊，畢竟甜都不甜。
但正當T這樣想時，萏竹卻讚道：“好甜！它現在在我這裏比白糕還要好吃了！”
陳錫心頭劇震，T惶惶地擡眼看向萏竹。萏竹生怕紅薯痛似的極輕極輕地嚼著。這時陳錫才發現，自己是最先吃完的。
T靜靜地註視著T們。天已經黑了，油燈沒多亮，但眾人圍坐得近，還是被烘紅了臉。
陳錫暫時丟失了對時間的感知，也許只是半分鐘、也許過了五分鐘，萏竹出聲道：“好啦，我們接著說。”
T瞧了瞧安祈：“秋溟姐姐我很熟悉，但你……我們是不是都沒說過話啊？”
可能是甜食確實有安撫人心的作用，安祈竟然開始回應T：“說過的。我記得，因為你還是很有名的……”
小知插話：“出了名的那個笨手笨腳、蠢出了天去的丫頭！”
安祈害怕萏竹聽了不高興，連忙道：“……就是，我是在大夫人院裏的，給五小姐送東西時還是跟你說過話的。”
“哦，我想起來了。我當時還有點怕你，你好兇。”
安祈笑笑：“被罰了之後可真威風不起來了。”
“唉，姐姐你這是因禍得福呢。”
陳錫聽得一頭霧水：“什麽大夫人、五小姐的？”
安祈和萏竹這才反應過來。所有人都有點慌，互相擠眉弄眼。但畢竟T們不能心有靈犀，左右的消息不能互通，就紛紛沈默下來。
“你們到底瞞了我什麽？”
秋溟一直緊皺著眉，T似乎在責怪自己沒有即時阻止安祈二人的對話；然後對那兩個嘴不嚴實的狠狠各瞪一眼，嘆了口氣道：
“小爺，您的那個姐姐並不是在楓塵居真正的主人，T才是最初的那個入侵者。T殺光了我們的主子，府裏一些位高的下人也沒有放過。我們見識過T的兇殘，實在不敢違背T的命令向您透露半分。”
陳錫如遭雷擊，一時呆楞了。
秋溟道：“唉，本來是因為懼怕，但後來難逃一死時卻更不敢告訴您了。”
陳錫艱難地發出聲音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因為那魔頭對您不錯。我們感念您的善良，您寬待我們，我們也就不願意說出這實情教您徒增煩惱了。”
腦海中念頭不斷碰撞，陳錫痛苦地低下頭。
萏竹小聲道：“你不是T親弟弟吧？”陳錫沒答，萏竹就接著道：“我就知道。那你做什麽這麽難過？不是親姐姐，甩甩袖子離得遠遠兒的就是。”
陳錫還是垂著頭。
“算了，先讓T冷靜一會兒吧。”萏竹轉身貼近秋溟，“秋溟姐姐，我還是想聽曲兒。”
秋溟拒絕：“別人都睡了，你讓我怎麽唱。”
“那就唱小聲一點。”萏竹央求，“秋溟姐姐，你之前說了要唱的。”
秋溟再次嘆了口氣，將萏竹的頭從自己肩上推開，又縮了縮腿，抱膝唱起。
這是一首方言民謠。怕擾人清夢，聲音大小就跟說話差不多，氣音很多。秋溟根本不敢發力，只能無限降調，卻意外地有了些呢喃細語、娓娓道來的意味。柔和的聲音繞過每一個人的心頭：
“……月亮彎彎掛山頭啊，
娃娃向著月亮走，
走一步，看一步，
月亮跟著娃娃走……”
T唱完，很久沒有人說話。
陳錫隨著秋溟輕輕的歌聲平覆了心情，T打起精神，暫時將關於何采碧的事情按下。T道：“時候不早了，你們睡吧。”
秋溟皺眉：“您整夜不睡，能撐住嗎？”
“比常人能熬些。”
安祁道：“可是您不可能一直看著我們，就算今晚能熬過去，但明天呢？後天呢？始終都會撐不住的。到時候……唉，您不是白費了力氣嗎？”
“今晚過了再想辦法就是。”陳錫“哼”了一聲，“我看T們還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人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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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錫本以為已經安排妥當，可偏偏還是出了意外。那些出走的仆役被一對對腳夫擡了回來，鋪滿了院子，T們的頭顱都被割下，有些的血都還熱騰著。
這些腳夫將人放下後，還對陳錫道了句：“雇主讓小的帶話，說踏出門外紅線者，死。”
陳錫往門外一瞧，果然在距府門五六米的位置，見著一道巴掌粗、一丈長鮮紅的線，它不知何時出現的。
陳錫身子顫抖，沒想到對方竟如此殘暴，連無辜的弱者也通通趕盡殺絕。但T也沒有為難這些受人雇傭、與此事無關的腳夫，轉身立刻去找青桃。
可能何采碧知道死期將至，也不出屋了，整日整日地吹簫。伴著隱隱約約的蕭聲走向“男屍”的房間，陳錫更加愁悶。
青桃和兩個服侍“男屍”的侍女正在用被子將“男屍”周身包裹起來，以此用繩索把T縛在人背上。
林姨在一旁圍觀。
陳錫走進去，沈著臉把剛才的事說了。
青桃性子再溫和也被這做法激起了火氣，T道：“T們不怕遭報應嗎！”
林姨跳上前：“小乖乖你不用擔心，你這條命老娘替你看著！”
兩個侍女年紀大點的十七八歲，叫秋溟；小的就十三四歲，叫萏竹。
萏竹不怕人，性子也更活潑些，此時就插話道：“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？”
陳錫沈吟片刻，對林姨圈手長揖：“能否拜托前輩一並帶剩餘婦孺離開？”此時還活著的，全是些孱弱老婦、無家可歸又不敢冒險的侍女以及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童。陳錫估算了下，大概不到十人。
林姨卻乜斜T：“老娘不管閑事。”
青桃急道：“林姨，您幫幫忙吧！都是活生生的人，您可憐可憐T們。”
對著這個受T憐愛的孩子，林姨反常地板了臉：“小桃子，這我可不能依你。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枉死，憑什麽T們幾個就高貴，不能死一死？我看你還是快些跟我離開，免得拖到最後徒增傷悲。”
青桃哽出幾滴淚來。雖然這位長輩常常不著調，自己曾像對小孩子那樣提醒T、也反對過T的話，可那些都無關緊要；T卻是第一次在大事上強硬地反抗對方，即使信念再堅定也不由得落下淚來。
這是很特殊的一種淚，青桃借它暫時脫開地位的束縛。T叫道：“我不走！我不能看著與我同樣處境的姊妹遭受屠戮而無動於衷！我又憑什麽靠著您的特殊照顧撿回一條命！”
林姨沒有生氣，出人意料地眼瞳一亮：“好孩子！我果然沒有看錯你！你這脾性我可太喜歡了！”T頓了頓，道：“既然這樣，我就留你在這兒！可惜可惜！你死了老大娘就教不了你了，唉唉唉！上哪兒找這麽對胃口的徒弟呀！”
陳錫見T要走，連忙阻攔；T情急之下去抓林姨用上了擒拿功夫。
“嘿！動真格麽！”林姨反逮住T的腕子、另手一抻一掰就將T脫了臼。T沒下死手，將人脫臼後就甩開了陳錫的手臂。
陳錫忍著痛行禮道：“是晚輩不慎之下冒犯，絕沒有同前輩動手的意思。”T額頭痛得冒汗，微緩了一緩，繼續道：“還……還請前輩帶走青桃。”
青桃一邊眼淚簌簌地落，一邊異常堅定道：“不！小爺，青桃不走。”
陳錫轉身看T：“我叫你……離開，不是勸你貪生怕死。T們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全死了！你活著……跟前輩學本事，有一天要砍下兇手的腦袋，以T的性命，補償府上那幾十口冤魂！”
青桃終於哭出聲。
“你走吧！走吧！”陳錫朝著林姨又鞠一躬，T的手實在拿不起來了。
林姨這次用驚奇的目光掃蕩T全身，道：“你小子有點意思。”T上前將陳錫手撈起來，又是輕松一扣，“哢噠”一聲，掌骨便歸了位。
然後T問青桃道：“你跟我走嗎？”
青桃用淚眼朦朦朧朧地深深看了一眼陳錫，然後抹掉眼淚，莊而重之地朝林姨點了頭。
T最後想起什麽對陳錫道：“小爺，我不能再騙您，您一定要小心您的那個姐姐，T……”青桃話沒說完就被林姨捂了嘴，身影一閃，就抱著人就從窗子竄出去了：
“你說你，插手別人的因果做什麽。”
聽了青桃的話，秋溟和萏竹皆是臉色一變。陳錫將T們的變化看在眼中，不由道：“你們知道T的話是什麽意思？”
兩人慌張地搖頭。
陳錫心中疑竇更盛，暫時按下不表，道：“麻煩二位將剩下的人都叫到這間房裏來。”
萏竹有些害怕，不應反問：“小爺，我們都會死嗎？”
陳錫不知道怎麽回答T。
一直未發一言的秋溟忽道：“你別怕，死就是比二十杖還要痛一點，但只痛得一小會兒，很快就不痛了。以前被打的時候都熬過去了，死也沒多可怕。”
萏竹道：“但我還是想活著。”
“活著沒什麽好的。我們天天受苦受累，挨打挨罵，主子責罵我們、管事的苛待我們就算了，連資歷長些、年紀大的丫鬟婆子都能欺負我們，搶我們東西、不讓我們睡覺趕我們出去。你想起這些，就知道活著痛苦更多，便不怕死了。”
陳錫本來聽著兩個女孩的對話覺得殘忍、甚至不敢再聽下去，但忽然聽見秋溟口中出現“管事”一詞，不禁詫異。
據T所知，這宅子裏可沒有什麽管家大丫鬟之類的，不然也不會遇到點事就亂成一團。而且，何采碧根本不理府裏的仆役，稱不上“責罵”。
不等陳錫想清楚，萏竹又回道：“但我想聽姐姐唱曲，死了就再也聽不到了。”
秋溟道：“那我現在給你唱了，你就不怕死了嗎？”
“還是怕的。我還有很多事想做，而且姐姐的曲子只聽一次怎麽夠呢？”
秋溟嘆了口氣，T有著遠超年齡的深沈：“你怎麽這麽貪心。”
萏竹也嘆口氣，T坐下來托著下巴；T的全身上下就兩頰有點肉，此時微微隆起：“所以我不想死啊。”
陳錫忽然道：“兩位，雖然我不敢保證你們絕對不會死，但有我在一時，我一定竭盡全力保護大家，直至身死為止。現在還請你們將其T人叫到這間房來，大家聚集在一起，我好看護一些。”
秋溟向T微微一福，拉著萏竹出去了。
陳錫這時看著床上裹得像個繭的“男屍”，心中計較：還是要將你藏一藏的。藏哪隱蔽些呢？
陳錫冥思苦想，突然計上心頭：好哇，就是要委屈你一下了。
T立即動手，將“男屍”從被子中掏出來，背起向著廚房去了。
廚房有一個大火竈，裏面絕對藏得下一個人。陳錫再在外圍把火燒旺，“男屍”不怕這些，但別人看了就絕對不會知道裏面還藏了人。
陳錫唯一害怕的是，不知對方什麽時候發起正面攻擊，萬一到時火已經滅了怎麽辦？T也只能將柴添多一些。
“男屍”果真不怕火燒，刀斧砍斫還意思意思留點血，火已經燒到T身上了，卻毫毛未損。
陳錫放了心，只顧使勁加柴。
等T布置好回到“男屍”之前的房間時，那裏已經聚集了三個老人、包含秋溟與萏竹在內的五個侍女，還有個十歲之內的男孩。
秋溟上前道：“小爺，剩下的人都在這兒了。還有……又死了兩個人。”
“跟之前的護院死法一樣嗎？”
秋溟點頭：“是的。”
“好。”陳錫走進屋，目光慎重地掃視屋中所有人，道，“從現在開始，你們不要離開我的視線，今天就在這間房裏歇息。”
眾人都處在癡癡頓頓的狀態，現在有了個領頭的都沒有異議地聽從安排。
老人兩女一男，皆是花甲之年，身體本就不如年輕人，又擔驚受怕、精神高度緊繃了一天，和眾人一起鋪好地鋪後早早就睡去了。
三個侍女除了吟霞之外，陳錫認識一個身材高挑的，叫夏清；剩下那個杏眼橢圓的少女和男童，經萏竹介紹，分別喚作安祈和小知。
夏清可能還沒有緩過來，縮在墻角不與人搭話。而吟霞現在神志不清，非常嗜睡，也和幾個老人一起睡下了。秋溟比較沈默，也不喜與人紮堆，但被萏竹拉著只能無奈地和其餘人坐到一起。
萏竹終於將剩下的人都聚集圍攏，迫不及待道：“我們來聊天吧。”T怕驚擾到同屋睡覺的人，聲音壓得很低。
其餘人明顯沒這個心思，冷場許久。最終陳錫怕T尷尬，勉強道：“聊什麽？”
“我覺得你們真奇怪。”萏竹伸指緩緩點過安祈和小知，“以前幹活的時候死命尋漏子說說話呢，現在沒誰會阻攔了，你們倒像個悶葫蘆似的。”
安祈終於忍不住爆發：“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不清楚嗎！還有閑情聊天，你腦子壞掉了！”寂靜被T尖銳的聲音突然打破，眾人皆是一激靈。
“啊，你小聲點，張婆婆T們在休息。”萏竹道，“你不要生氣嘛，我腦子沒壞。”
安祈也覺得剛剛有些不妥，悻悻地轉頭看一眼裏頭人躺著的方向，道：“不還是沒醒嘛。”
萏竹又扯回剛才的話題：“安姐姐，你又不想睡覺，幹嘛不聊天？”
“沒心情。”
萏竹笑：“那聊聊就有心情了。你們看——”T從兜裏掏出個紙包，捧在掌中小心打開。T這舉動倒是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。卻見裏頭碼著一小撮紅薯幹，大概只有六七根。
“我每個月都省出些銅板買糖，能買的裏面最喜歡的就是白糕和紅薯幹了。我很節制很節制地吃，但還是吃不夠一個月。我想著，如果今天或者明天就死了，可不能把紅薯幹忘了。”萏竹把紙包放在地上，朝眾人推了推：
“你們也吃，一人至少能分一根呢。”
陳錫搖頭道：“謝謝，我不用。”
萏竹卻道：“我就知道小爺你不要。那你們吃嗎？”T望向小知和安祈。
可能萏竹說的沒錯，在T們看來紅薯幹都是難得的好物，小知就明顯動心了。
萏竹再次道：“吃嘛，不要客氣！”T手一揮，異常神氣。
小知取走了一根。見其T人還是不動，萏竹直接主動散，分給安祈、秋溟，連一旁的夏清也沒落下。
然後T數了數，道：“除了我的，還有一根。”T擡頭就對陳錫道：“小爺，那你還是吃一根吧。”
陳錫擺手：“你吃。”
“不行，我給自己下過規定，一次最多只能吃一根。”
陳錫道：“但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吃它了，就不能稍微破例滿足下自己嗎？”
萏竹搖頭：“小爺不懂，我定這個規矩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。有一次，您別問我是怎麽有錢的，反正我買了好多糖，一氣兒吃下去。
本來以為會很滿足、很開心，但最後我吃得一點都不開心，甚至有點難過。它們變了模樣，就像我要應付的活計，我像完成任務似的幹巴巴地咀嚼、吞咽。從那之後我就明白，可能每天吃一點點，才能將它們的甜味發揮到極致，我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厭了甜食。”
陳錫聽得呆滯了，連萏竹何時將紅薯幹放進自己手中的都不知道。等T反應過來時，已經將紅薯幹放入嘴裏了。
古代烘幹紅薯的工藝比不過現代，加上萏竹的紅薯幹也許是其中質量最差的，陳錫甚至吃出了異物。T想：好像這也不會膩啊，畢竟甜都不甜。
但正當T這樣想時，萏竹卻讚道：“好甜！它現在在我這裏比白糕還要好吃了！”
陳錫心頭劇震，T惶惶地擡眼看向萏竹。萏竹生怕紅薯痛似的極輕極輕地嚼著。這時陳錫才發現，自己是最先吃完的。
T靜靜地註視著T們。天已經黑了，油燈沒多亮，但眾人圍坐得近，還是被烘紅了臉。
陳錫暫時丟失了對時間的感知，也許只是半分鐘、也許過了五分鐘，萏竹出聲道：“好啦，我們接著說。”
T瞧了瞧安祈：“秋溟姐姐我很熟悉，但你……我們是不是都沒說過話啊？”
可能是甜食確實有安撫人心的作用，安祈竟然開始回應T：“說過的。我記得，因為你還是很有名的……”
小知插話：“出了名的那個笨手笨腳、蠢出了天去的丫頭！”
安祈害怕萏竹聽了不高興，連忙道：“……就是，我是在大夫人院裏的，給五小姐送東西時還是跟你說過話的。”
“哦，我想起來了。我當時還有點怕你，你好兇。”
安祈笑笑：“被罰了之後可真威風不起來了。”
“唉，姐姐你這是因禍得福呢。”
陳錫聽得一頭霧水：“什麽大夫人、五小姐的？”
安祈和萏竹這才反應過來。所有人都有點慌，互相擠眉弄眼。但畢竟T們不能心有靈犀，左右的消息不能互通，就紛紛沈默下來。
“你們到底瞞了我什麽？”
秋溟一直緊皺著眉，T似乎在責怪自己沒有即時阻止安祈二人的對話；然後對那兩個嘴不嚴實的狠狠各瞪一眼，嘆了口氣道：
“小爺，您的那個姐姐並不是在楓塵居真正的主人，T才是最初的那個入侵者。T殺光了我們的主子，府裏一些位高的下人也沒有放過。我們見識過T的兇殘，實在不敢違背T的命令向您透露半分。”
陳錫如遭雷擊，一時呆楞了。
秋溟道：“唉，本來是因為懼怕，但後來難逃一死時卻更不敢告訴您了。”
陳錫艱難地發出聲音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因為那魔頭對您不錯。我們感念您的善良，您寬待我們，我們也就不願意說出這實情教您徒增煩惱了。”
腦海中念頭不斷碰撞，陳錫痛苦地低下頭。
萏竹小聲道：“你不是T親弟弟吧？”陳錫沒答，萏竹就接著道：“我就知道。那你做什麽這麽難過？不是親姐姐，甩甩袖子離得遠遠兒的就是。”
陳錫還是垂著頭。
“算了，先讓T冷靜一會兒吧。”萏竹轉身貼近秋溟，“秋溟姐姐，我還是想聽曲兒。”
秋溟拒絕：“別人都睡了，你讓我怎麽唱。”
“那就唱小聲一點。”萏竹央求，“秋溟姐姐，你之前說了要唱的。”
秋溟再次嘆了口氣，將萏竹的頭從自己肩上推開，又縮了縮腿，抱膝唱起。
這是一首方言民謠。怕擾人清夢，聲音大小就跟說話差不多，氣音很多。秋溟根本不敢發力，只能無限降調，卻意外地有了些呢喃細語、娓娓道來的意味。柔和的聲音繞過每一個人的心頭：
“……月亮彎彎掛山頭啊，
娃娃向著月亮走，
走一步，看一步，
月亮跟著娃娃走……”
T唱完，很久沒有人說話。
陳錫隨著秋溟輕輕的歌聲平覆了心情，T打起精神，暫時將關於何采碧的事情按下。T道：“時候不早了，你們睡吧。”
秋溟皺眉：“您整夜不睡，能撐住嗎？”
“比常人能熬些。”
安祁道：“可是您不可能一直看著我們，就算今晚能熬過去，但明天呢？後天呢？始終都會撐不住的。到時候……唉，您不是白費了力氣嗎？”
“今晚過了再想辦法就是。”陳錫“哼”了一聲，“我看T們還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人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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